莊子與顏淵,一個是道家“真人”,一個是儒家“賢人”。
而根據傳統觀點,戰國時期的道家與儒家形同水火,
彼此都是對方攻擊和批判的對象。
顏淵(前511—480)早於莊子(約前369—286),
除了作為莊子嘲諷的目標外,恐怕不會有其他關係了。
這只是一種純粹的線性推論,實際情況則要複雜得多。
例如近年在湖北出土郭店楚簡,
和上海博物館戰國楚竹書公佈之後,
蕭萐父、杜維明先生即指出:
“楚簡的重見天日和浚求博證,勢必促成對先秦學脈、
儒門多派、儒道關係以及經學源流等,
重大問題的重新疏理和重新定位”;
“證明原始儒道兩家的和平共處,以及先秦儒家天道,
性命思想資源的豐富深厚。”
而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,
章太炎先生在其《國學概論》中即以顏淵為例,
說明道家和儒家實有出人意表的複雜關係。
其言曰:儒家之學,
在《韓非子˙顯學篇》說是“儒分為八”,
有所謂顏氏之儒。顏回是孔子極得意門生,
曾承孔子許多讚美,當然特別造就。
但孟子和荀子是儒家,記載顏回的話少且很淺薄。
莊子載孔子和顏回的談論卻很多。可見,
顏氏的學問,儒家沒曾傳,反傳於道家了。
莊子有極贊孔子處,也有極誹謗孔子處,
對於顏回只有贊無議,可見莊子對顏回是極佩服的。
莊子連孔子要加抨擊,因戰國時學者多託於孔子,
不如把孔子也駁斥,免得他們借孔子作護符。
照這樣看來,道家傳於孔子為儒家,孔子傳顏回,
顏回傳莊子,又入道家了。
章氏《國學概論》中的這段話,雖然並沒有縝密的論證,
卻指出了儒道兩家典籍中,關於顏淵的記載的詳略不同,
以及《莊子》一書對孔子和顏回的態度之差異。
這是獨具慧眼並極富啟發性的,為後人探討先秦時期,
複雜的儒、道關係提供了新的視角。
其後郭沫若、鍾泰等人又承章說而加以發揮。
但此說既多揣測之辭,人們也習慣於將《莊子》中對孔、
顏的記載當作“寓言”看待。
那麼,顏淵之學到底如何?
《莊子》一書中, 關於顏淵的記載是否可信?
莊子是否真的傳承了顏淵的學問?
太炎先生的話到底在多大程度上,是可以成立的或可信的呢?
探索這些問題,研究莊子思想,特別是當時的儒、道關係,
無疑是大有裨益的。故我們在此將嘗試做一些分析。
一、顏淵之學
關於顏淵其人其學,現存最完整的記載,
《史記·仲尼弟子列傳》《孔子家語·孔子七十二弟子》,
二者記載基本相同。但《孔子家語》一書的成書年代,
及其真偽歷來存在爭議,故此僅舉《史記》之言為例:
顏回者,魯人也,字子淵,少孔子三十歲。
顏淵問仁。孔子曰:“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焉。”
孔子曰:“賢哉!回也。一簞食,一瓢飲,在陋巷,
人不堪其憂,回也不改其樂。”
“回也如愚,退而省其私,亦足以發,回也不愚。”
“用之則行,舍之則藏,唯我與爾有是夫!”
回年二十九髮盡白,蚤死。孔子哭之慟,
曰:“自吾有回,門人益親。”
魯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,
孔子對曰:“有顏回者好學,不遷怒,不貳過,
不幸短命死矣。今也則亡。”
顏回即顏淵,稱顏淵乃以字行。根據後人的考證,
顏淵應小孔子“四十歲”,生卒年在西元前511年前至480年間。
從現有文獻來看,《史記˙仲尼弟子列傳》所記顏淵之事,
皆來自《論語》一書,而根據《論語˙先進》記載,
孔門弟子之所長,顏淵、閔子騫、冉伯牛、仲弓以“德行”聞,
故司馬遷所記亦主要為顏淵之“德行”而非其學問。
至《韓非子˙顯學》則提出“儒分為八,墨離為三”的觀點:
“自孔子之死也,有子張之儒,有子思之儒,有顏氏之儒,
有孟氏之儒,有漆雕氏之儒,有仲良氏之儒,有孫氏之儒,
有樂正氏之儒。
”韓非所謂“顏氏之儒”,一般以為即指
“顏淵之儒”,而儒、墨為“世之顯學”,
故“顏氏之儒”則為“顏淵之儒家學說”也。
“顏氏之儒”蓋指“顏淵之儒學”,於此前的儒家文獻記載中,
僅稱顏氏之“德行”,而於其“學說”則似無人言及;
而《韓非子》也沒有對“顏氏之儒”做任何具體說明,
故對所謂“顏淵之儒學”,後人從來都是難言其詳的。
現有原始儒家的文獻中,《論語》涉及顏淵的記載最多,
據近人楊伯峻統計,記顏回2次,顏淵15次。
此外,《易傳》、《大戴禮記·衛將軍文子》、
《禮記·檀公上、下》、《禮記·中庸》、《禮記·哀公問》等篇、
《孟子·離簍下》、《荀子·子道》、《荀子·哀公》
等篇也有零星記載,《孔子家語·七十二弟子解》、
《孔子家語·弟子行》、《孔子家語·顏回》、
《孔子家語·三恕》的記載與《禮記》、《荀子》相類似。
只是,雖說儒家對顏淵事蹟不乏記載,
但除《孔子家語·顏淵》外,都不是以顏淵為中心的事,
如《論語·先進》中記孔子對顏淵之死的種種反映,
實際只是表現了孔子的痛惜之心。
《論語˙衛靈公》載:“顏淵問為邦。
子曰:‘行夏之時,乘殷之輅,服周之冕,樂則韶舞。
放鄭聲,遠佞人。鄭聲淫,佞人殆。”從這樣的記載中,
你除了知道顏淵也曾問“為政”或有意於治國之道外,
瞭解到更多的應該是孔子的治國原則。
即使如《孔子家語·顏淵》對顏淵的記載,
“顏回問於孔子, 孔子曰”
云云的內容也占了絕大部分篇幅。這樣的記載中,
顏淵實際只是陪襯而非中心。欲知“顏淵儒學”之梗概,
必須將先秦原始儒家典籍的相關內容作一綜合考察。
在對先秦原始儒家典籍作過一番綜合考察之後我們發現,
儘管這些典籍中關於“顏淵之儒學”的記載是零星而殘缺的,
但仍可見出“顏淵之儒學”的涉及面是十分廣泛的:
既有關於其德行觀點的,也有關於其仁義禮智思想的;
既有“為學”的,也有“為邦”的,還有其關於人生處世態度,
和對社會的哲學思考的。今略加整括,分述如次。
1、顏淵之仁學
仁學是孔子思想的核心,孔子弟子問得最多的也是“仁”。
《論語·顏淵》載:
顏淵問仁。子曰:“克己復禮為仁。一日克己復禮,
天下歸仁焉。為仁由己,而由人乎哉?”
顏淵曰:“請問其目。”
子曰:“非禮勿視,非禮勿聽,非禮勿言,非禮勿動。”
顏淵曰:“回雖不敏,請事斯語矣。”
儘管此處顏淵只是“問仁”,但由此也可以見出,
顏子對“仁學”是有十分關注的。孔子“仁學”的內涵,
是極為豐富的,他在這裏以“克己復禮”和
“非禮勿視,非禮勿聽,非禮勿言,非禮勿動”
答顏淵“問仁”,而顏淵以“請事斯語”表明決心,
故似可以說顏淵之仁學當即孔子之所言。
不過,在現有儒家典籍中記有顏淵對“仁”的直接解釋,
當屬《荀子·子道》,而其所記顏淵之言“仁”
似又並不完全照抄孔子。
《荀子·子道》曰:
子路入,子曰:“由,知者若何?仁者若何?”
子路對曰:“知者使人知己,仁者使人愛己。”
子曰:“可謂士矣。”
子貢入,子曰:“賜,知者若何?仁者若何?”
子貢對曰:“知者知人,仁者愛人。”
子曰:“可謂士君子矣。”
顏淵入,子曰:“回,知者若何?仁者若何?”
顏淵入,子曰:“回,知者若何?仁者若何?”
顏淵對曰:“知者自知,仁者自愛。”
子曰:“可謂明君子矣。”
《孔子家語·三恕》也有相同的文字。
這說明《荀子》書中的記載應是可信的。
這裏出現了顏淵對“仁”的直接解釋:“仁者自愛”。
怎樣理解“仁者自愛”呢?對此歷來無說。
根據筆者對先秦儒家文獻的研究,顏淵所說的“仁者自愛”
與子路的“仁者使人愛己”、子貢的“仁者愛人”是有所不同的,
它的重心是主張“仁者”之“仁愛”,應由己及人、由近及遠,
即《中庸》所謂“仁者人也,親親為大”,
或《孟子·盡心下》所謂“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”。
2、顏淵之禮學
上文引《論語》孔子以“克己復禮”、
“非禮勿視,非禮勿聽,非禮勿言,非禮勿動”
答顏淵“問仁”,而顏淵則以“回雖不敏,請事斯語矣”
表明決心,可以說表明了其對“禮”的態度,
即他的一切行動都要以禮為準則。
《孔子家語·弟子行》記子貢對衛將軍文子,
問孔門弟子之行時說:“夫能夙興夜寐,諷詩崇禮
(《大戴禮記·衛將軍文子》作“諷誦崇禮”),
行不貳過,稱言不苟,是顏回之行也。”
也把“崇禮”作為顏淵的行為特徵之一,
可見顏淵的確是在認真實踐孔子“非禮勿視”的教誨。
不僅如此,儒家文獻中還載有顏淵談“禮”的零星記載。
《禮記·檀弓下》載:子路去魯,謂顏淵曰:“何以贈我?”
曰:“吾聞之也:去國則哭於墓百後行,
反其國不哭,展墓而入。”
謂子路曰:“何以處我?”
子路曰:“吾聞之也:過墓則式,過祀則下。”
顏淵如何看待“禮”呢?
鄭玄注顏淵之言曰:“無君事,主於孝。哭,哀去也;
展,省視之也。”孔穎達疏曰:“此一節論禮敬祀墓之事。”
“若有事去君,則不得哭墓。
故上《曲禮》云:‘已受命,君言不宿於家’。
是不哭於墓……居無事,主於恭敬。
”由此來看,顏淵言“禮”,是十分注重孝與敬的。
“去國”、“反國”都要禮敬祖墓,
即使不能親去祭奠,也應恭敬注目。
《孔子家語·賢君》說:顏淵遊宋時曾問孔子“何以為身”,
孔子答以“恭敬忠信而已矣”。
看來顏淵是時刻把“恭敬”放在心上的。
3、顏淵之政治學
顏淵本以“德行”聞,“為政”不是他的特長。
“德行”、“言語”、“政事”、“文學”是孔門學習的“四科”,
關於“為政”或“政事”學問,也是顏淵學習和思考內容之一。
《論語·衛靈公》就記載有“顏淵問為邦”之事:
顏淵問為邦。子曰:“行夏之時,乘殷之輅,
服周之冕,樂則韶舞。放鄭聲,遠佞人。
鄭聲淫,佞人殆。”
孔子的這套治國原則,當然會對顏淵的政治思想,
產生很大的影響。孔子所言不能直接視為顏淵的主張,
而其所言的內容也無非是遠效三代,
防閑淫邪的道德說教(“為政以德”),
似與明確的政治綱領相去有間。
而顏淵有無其明確的政治主張呢?答案是肯定的。
《荀子·哀公》載:
定公問於顏淵曰:“東野子[畢]之善馭乎?”
顏淵對曰:“善則善矣。雖然,其馬將失。”
定公不悅,入謂左右曰:“君子固讒人乎?”
三日而校來,謁曰:“東野畢之馬失,兩驂列,兩服入廄。”
定公越席而起曰:“趨駕召顏淵。”顏淵至。
定公曰:“前日寡人問吾子,
吾子曰:‘東野畢之馭,善則善矣。雖然,其馬將失。’
不識吾子何以知之?”
顏淵對曰:“臣以政知之。昔舜巧於使民,而造父巧於使馬。
舜不窮其民,造父不窮其馬;是舜無失民,造父無失馬也。
今東野畢之馭,上車執轡,銜體正矣;步驟馳騁,朝禮畢矣;
歷險致遠,馬力盡矣。猶求馬不已,是以知之。”
定公曰:“善,可得少進乎?”
顏淵對曰:“臣聞之,鳥窮則啄,獸窮則攫,人窮則詐,
自古及今,未有窮其下而能無危者也。”
《孔子家語·顏回篇》顏淵以“為政”而知“馭馬”,
可見他對“為政之道”是如何的稔熟。
顏淵的“為政之道”,既不是孔子的“仁者愛”、
“博施濟眾”的“德政”,也不是後來孟子推己及人的“仁政”,
而是一種近乎客觀, 而又充滿辯證法的原則,
如聖人堯舜那樣“不窮其民”(《說文》:“窮,極也。”)
因為“鳥窮則啄,獸窮則攫,人窮則詐,自古及今,
未有窮其下而能無危者也”。
換言之,顏淵的政治原則不是如孔子那樣,
要統治者對人民實行自覺自願的“仁愛”,
道家“物極必反”,從自然規律和人類社會歷史經驗出發,
勸誡統治者適當減輕剝削和壓迫的力度。
《禮記·中庸》:“子曰:‘回之為人也,擇乎中庸,
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’。”顏淵認為“為政”之要
在於“不窮其民”,這也是很合乎“中庸之道”的。
關於顏淵之政治學,漢代典籍中也有一些相關記載。
《韓詩外傳》卷七第二十五章曰:
孔子遊於景山之上,了路、子貢、顏淵從。
……顏淵曰:“願得小國而相之。主以道制,臣以德化,
君臣同心,外內相應。列國諸侯,莫不從義向風,
壯者趨而進,老者扶而至。教行乎百姓,德施乎四蠻,
莫不釋兵,輻湊乎四門。天下咸獲永寧,蝖飛蠕動,
各樂其性。進賢使能,各任其事。於是君綏於上,臣和於下,
垂拱無為,動作中道,從容得禮。言仁義者賞,言戰鬥者死。
則由何進而得救?賜何難之解?”
孔子曰:“聖士哉!大人出,小人匿。聖者起,賢者伏。
回與執政,則由、賜焉得施其能哉!”
儘管有學者因為這段話“既無其他文獻作旁證,
而且與有關孔子的一些真實記錄也不合”,
故而懷疑《韓詩外傳》這段記載的可信度。
但我以為,如果就顏淵頗有心於執政之道這一點而言,
則《韓詩外傳》的這一記載也未可等閒視之。
4、顏淵之人生態度或人生哲學
一般認為,中國傳統哲學的認識論不發達,
而人生論最豐富,因此可以說,它主要是一種人生哲學。
顏淵之學最為後世稱道者,
其實也是其人生態度或人生哲學。
宋代理學家每每讓人尋求的所謂“孔顏樂處”,
就是這種人生態度或人生哲學。
那麼,顏淵的人生態度或人生哲學是怎樣的呢?
他是否和孔子所持完全相同,
而可一視同仁曰“孔、顏樂處”呢?
先秦儒家典籍中關於顏淵的記載,
應該說大多與其人生態度相關。
如《論語》中的“子曰:
‘吾與回言終日,不違,如愚。
退而省其私,亦足以發,回也不愚。’”(《為政》)“
哀公問:‘弟子孰為好學?’
孔子對曰:‘有顏回者好學,不遷怒,不貳過,
不幸短命死矣。今也則亡,未聞好學者也。’”
“子曰:‘回也,其心三月不違仁,
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。’”(《雍也》)等等。
這些記載,或言其悅服師說,表現得好像有些愚笨,
或言其“好學”、“不遷怒,不貳過”等等,
但先秦儒家典籍中最為眾人所稱道的,
實乃顏淵“樂道安貧”的人生態度或人生哲學。
《論語·雍也》載:
子曰:“賢哉!回也。一簞食,一瓢飲,在陋巷,
人不堪其憂,回也不改其樂。賢哉!回也。”
顏淵的這種生活態度,《孟子》、《孔子家語》等先秦子書,
以及《史記》中都有記載,而且後世人們似乎還對顏淵,
為何一簞食、一瓢飲、處陋巷仍“不改其樂”很感興趣,
都想知道顏淵所樂何事?
何晏《論語集解》引孔安國之言曰:
“顏淵樂道,雖簞食在陋巷,不改其所樂。”
是說顏淵所樂為“道”,故能“安貧”。
何晏自己解“顏回者好學,不遷怒,不貳過”
時說:“凡人任情,喜怒違理。顏回任道,怒不過分。”
似也認為顏淵所“樂”在“道”。
宋代多數人仍認為顏淵之樂在“道”,也有人認為不一定如此。
《二程遺書》卷十二載程顥曰:
“簞、瓢、陋巷非可樂,蓋自有其樂耳。”
又載:鮮于侁問伊川曰:“顏子何以能不改其樂?”
正教曰:“顏子所樂何事?”
侁對曰:“樂道而已。”
伊川曰:“使顏子而樂道,不為顏子矣!”
從這段記載來看,鮮于侁之輩贊同前人的觀點,
認為顏淵之所樂為“樂道”,而程顥、程頤則認為不是這樣。
那麼,二程認為顏淵所樂何事呢?
馮友蘭先生曾認為二程之說“頗含真理”,
他說:“聖人之樂是他的心境自然流露,
可以用周敦頤說的‘靜虛動直’來形容,
也可以用程顥說的廓然而大公,物來而順應來形容。
他不是樂道,只是自樂。”
其實,對於顏淵一簞食、一瓢飲,
在陋巷“不改其樂”的人生態度,
早在先秦儒家就存有不同的理解。
《孟子˙離婁下》曰:禹、稷當平世,三過其門而不入,
孔子賢之。顏子當亂世,居陋巷,一簞食,一瓢飲,
人不堪其憂,顏子不改其樂,孔子賢之。
孟子曰:“禹、稷、顏回同道。禹思天下有溺者,
由己溺之也;稷思天下有饑者,由己饑之也,
是以如是其急也。禹、稷、顏子,易地則然。”
孟子認為顏淵的樂處陋巷,其實和大禹、
后稷的治水賑饑的人生態度是相同的,只是其所處的時代,
和現實環境不同而已。如果讓顏淵和禹、稷換一個位置,
他們都會採取對方的人生態度。
《孟子注疏》卷八孫奭疏“禹、稷、顏子,易地則然”曰:
“謂顏子在禹、稷之世,亦能如禹、稷如是為民之急;
禹、稷在顏子之世,亦能不改其樂。是則為同道者也。”
這也就是說,我們對顏淵之人生態度或人生哲學,
似不可簡單地以“安貧樂道”視之。
顏淵之人生態度或人生哲學,
其實是既有能以平常之心對待貧賤生活的一面,
同時也並不缺乏積極向上或積極用世的一面。
觀上文引顏淵與孔子、魯定公之間,
有關“為邦”、“為政”的問答及《論語·述而》
“子謂顏淵曰:‘用之則行,舍之則藏,惟我與爾有是夫。’ ”的評語,似可知之。
《孔子家語·弟子行》在以“能夙興夜寐寐,諷詩崇禮,
行不貳過,稱言不苟”述“顏回之行”後,
又稱之曰:“若有德之君,世受顯命,不失厥名,以禦天子,
則王者之相。”
以上是我們從顏淵之仁學、禮學、政治學、
人生態度或人生哲學四個方面對顏氏之儒學的勾勒。
對這個“顏氏之儒學”,以往人們似乎並不太重視,
更未見有系統梳理,實在是一個缺憾。
二、《莊子》中的顏淵
以上是我們從儒家經典中的資料對顏淵之學所做的考察。
但是,在現存先秦文獻中,記載顏淵最多是道家的《莊子》。
據筆者統計,在《莊子》三十三篇中,言及顏淵的計有《人間世》、《大宗師》、《天運》、《至樂》、《達生》、《山木》、
《田子方》、《讓王》、《盜跖》、《漁父》、
《天下》共十一篇十五次。
這些篇目在《莊子》的內篇、外篇、雜篇中都有分佈。
顏淵雖在《莊子》這樣多的篇目中高頻率地出現,
卻並不被莊子批判或嘲諷,故章太炎認為, 莊子傳承了顏淵之學。
章太炎所謂儒道二家:
“道家傳於孔子為儒家,孔子傳顏回,顏回傳莊子,
又入道家了”,其根據除了因《莊子》一書“對顏回,
只有贊無議”,最能說明莊子對顏淵之學有所傳承的,
大概應數莊子和顏淵在人生境況和人生態度上的近似了。
莊子傳承了“顏氏之儒”只是傳承顏氏之人生哲學。
將顏淵與莊子在儒家一些核心價值上的異同做些比較。
儒家的仁、義、禮、智思想,屬於儒家的核心價值觀。
思孟合“聖”而言,稱之為“五行”;而孔子則分別言之。
朱熹《四書章句集注·孟子序說》即曾舉孔、孟,
仁義觀念之不同為例說:“仲尼只說一個‘仁’字,
孟子開口便說‘仁義’”。可見,孔子時代和思孟時代儒家的仁、義、禮、智觀念是有些差別的。
在孔子時代,他談得最多的是“仁”,
對於“義”、“禮”、“智”並沒有專門的解說。
《左傳·隱公十一年》云:
“禮,經國家,序民人,利後嗣者也。”
《禮記·曲禮上》曰:
“夫禮所以定親疏,別同異,明是非也。”
《禮記·祭統》曰:
“夫義者所以濟志也,諸德之發也。”
《論語·公冶長》“使民以義”
朱熹《論語集注》曰:“使民義,如都鄙有章,
上下有服,田有封洫,廬井有伍之類。”
孔子時代的“仁”、“禮”、“義”、“智”是互相聯繫的,
“仁”側重於“愛人”,“禮”、“義”乃等級制度,
和道德行為規範。只是“禮”側重於君臣、父子、夫婦、
兄弟之序、宗廟之制和邦交之儀,較為具體;
而“義”則義理之“宜”,相對抽象一些。
對於“智”,孔子也是把它和“仁”聯繫在一起解說的,
他認為“安仁”、“利仁”才是“智”。
顏淵作為一位忠實於孔子學說的學生,
於孔子之言“無所不說”(《論語·先進》),
忠實地實踐孔子學說——“請事斯語”(《論語·雍也》)。
顏淵自己並未直接對“仁”、“義”、“禮”、“智”進一步界說,
但他於此四者的基本態度還是不難推見的。
但莊子對儒家的這些核心價值的態度,顯然與孔、顏大異其趣。
《莊子·齊物論》說:“自我觀之,仁義之端,是非之塗,
樊然殽亂,吾惡能知辯?”
因為在莊子看來,孔顏所謂仁、義、禮、智,實為盜賊,
亦有的世俗之見:“入先,勇也;出後,義也;
知可否,知也;分均,仁也。”(《莊子·盜跖》)
一方面,從這種仁、義、禮、智產生的根源上看,
莊子認為它們實乃社會道德價值異化的結果:
“夫大道不稱,大辯不言,大仁不仁,大廉不嗛,大勇不忮。
道昭而不道,言辯而不及,仁常而不成,
廉清而不信,勇忮而不成。”(《莊子·齊物論》)
“虎狼仁也”、“至仁無親”(《莊子·天運》),
“道德不廢,安取仁義?性情不離,安用禮樂!”(《莊子·馬蹄》)
另一方面,從這種仁、義、禮、智現實的存在形式來看,
它們早已被少數強梁之人盜用,成為欺世盜名的工具:
“竊鉤者誅,竊國者為諸侯,諸侯之門而仁義焉。”(《莊子·胠篋》)
因此,孔子及其門人既如莊子在《大宗師》中所謂,
是根本不知仁義禮智之“本意”的人,而其所言也必是
“作巧虛偽之事,非可以全真,奚足論哉!”
(《莊子·盜跖》)這也就說明,如果說莊子對儒家,
特別是孔門顏淵之學有所繼承的話,
也不可能繼承顏氏從孔子那裏所學的仁、義、禮、
智之學而只能是其他方面的內容。
從《莊子》一書的相關記載來看,
這個內容應該是顏氏安貧樂道的人生態度,
和他所以能保持這一人生態度的精神修養方法。
根據《莊子》之《外物》、《列禦寇》、《山木》等篇記載,
莊子也和顏淵一樣,家貧居卑,以至於有時三餐不濟。
《莊子·外物》說莊子“家貧,故往貸粟於監河侯。”
《山木》說他在拜見魏王時,也是“衣弊履穿”。
《列禦寇》更記載莊子“處窮閭阨巷,困窘織履,
槁項黃馘”,並遭到了當時洋洋自得之俗士的嘲笑。
但莊子不以為然,仍然弦歌編曲,安之若素。
莊子不是沒有為官的機會,
《秋水》記載,楚(威)王曾派大夫二人去請莊子為相,
時莊子釣於濮水,置身當時的朝廷,
乃“處於昏上亂相之間”(《山木》),
不僅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,甚至有可能性命不保,
故莊子“持竿不顧”,斷然回絕了。
莊子的這種貧困的生活處境和不在意仕宦的人生態度,
與顏淵非常相似,至少是很容易使人聯想到顏淵的。
《莊子·讓王》載:
孔子謂顏回曰:“回,來!家貧居卑,胡不仕?”
顏回對曰:“不願仕。回有郊外之田五十畝,足以為絲麻;
鼓琴足以自娛,所學夫子之道足以自樂也。回不願仕。”
孔子愀然變容曰:“善哉回之意!丘聞之,
‘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,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,
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怍。’
丘誦之久矣,今於回而後見之,是丘之得也。”
顏淵和莊子都是“家貧居卑”,而且都不肯出仕。
這或許就是章太炎認為莊子傳承了顏淵之學的原因。
而且,從上文中還可以見出,顏淵之所以安於貧窮,
而不願出仕,似乎也與莊子的理由相似。
因為由前引《論語》之注文可知,
顏淵之所以簞瓢屢空而不改其樂,乃是因為“樂道”,
而《讓王》在敍述完孔、顏對話之後,作者直接發議論說:
古之得道者,窮亦樂,通亦樂。所樂非窮通也,道德於此,
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。故許由娛於潁陽而共伯得乎共首。
這就是說,在作《讓王》的莊子看來,人之所樂非關窮通,
所樂在“道”,而這種“樂道”傳統的創始者正是顏淵。
顏氏同孔子一樣,“內省而不窮於道,臨難而不失其德”,
故始終“不改其樂”,自然也就不願出仕做官了。
莊子也“家貧居卑”而不願做官,
可見他繼承的正是顏氏的這種人生哲學。
不過,如果將《山木》中的顏淵之學及莊子之學,
與《論語》等儒家經典中的顏淵人生哲學及《莊子·天下》
中的莊子之學仔細加以比較,又會發現《山木》中,
顏淵及莊子之學;與《論語》等儒家經典中的顏淵之學;
及《莊子》其他篇目中的莊子哲學還不太一致。
《論語》中的顏淵雖然也安貧樂道,
但他並不拒絕現實政治,他曾問“為邦”(《衛靈公》),
孔子也對他說:“用之則行,舍之則藏,惟我與爾有夫!”
《荀子·哀公》還載有他以“為政”喻“馭馬”的故事。
從這些記載來看,很難想象顏淵說出“回不願仕”的話來。
也許從理想的層面來看,顏淵描繪不出莊子那種
“至德之世”聖人無為而治,“上如標枝,
民如野鹿”的社會藍圖(《莊子·天地》);
但從現實層面來講,
他必然會和孔子那樣,時刻準備把“內聖外王”
或“古之道術”落在實處,只要有人用他,
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出仕。就莊子本人來說,
他對“家貧居卑”是否應該出仕取一種矛盾的態度。
“古之道術”中的“內聖外王之道”是他的理想。
《莊子·應帝王》說:“遊心於淡,合氣於漠,
順自然而無容私焉,而天下治矣。”
即是說“夫無心而任乎自化者,應為帝王也”。
另一方面,今處昏上亂相之間,有道之士“僅免刑焉”。
為了全身遠禍,莊子選擇了逃避,不願出仕。
他還替自己的行為尋找到歷史根據,莊子借重耆艾,
抬出了兩個先例:一個是道家的老聃,
一個是儒家的孔、顏。
《莊子·天地》記老子之言曰:
藏金於山,藏珠於淵,不利貨財,不近富貴,不樂壽,
不哀夭,不榮通,不醜窮;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,
不以王天下為已處顯。
老子的話似乎與“五千言”的精神並不衝突,
但上文中的孔顏之言,卻與儒家“行用舍藏”的處世之道,
並不完全一致。但不管怎麼樣,顏淵畢竟“家貧居卑”,
又從未做過官,說莊子安貧樂道而不願出仕,
是受了顏淵的影響,顏淵就算委屈,也只能是有口難辯了。
當然,莊子還不想就此打住。他還想進一步說明,
他不僅傳承了顏淵安貧樂道和“不肯仕”的人生態度,
而且還繼承了顏回“心齋”、“坐忘”的修養功夫與方法。
《莊子·人間世》曰:顏回曰:“吾無以進矣,敢問其方。”
仲尼曰:“齋,吾將語若!有心而為之,其易邪?
易之者, 暤天不宜。”
顏回曰:“回之家貧,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。
如此,則可以為齋乎?”
曰:“夫祭祀之齋,非心齋也。”
回曰:“敢問心齋。”
仲尼曰:“若一志,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,
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!聽止於耳,心止於符。
氣者,虛而待物者也。唯道集虛。虛者,心齋也。”
顏回曰:“回之未始得使,實自回也;得使之也,
未始有回也;可謂虛乎?”
夫子曰:“盡也。吾語若!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,
入則鳴,不入則止,無門無毒,
一宅而寓於不得已,則幾矣。”
“心齋”不同於“不飲酒不茹葷”的“祭祀之齋”。
因為“不飲酒不茹葷”即使一般的“家貧”者也能做到,
而“心齋”則是一種極高的精神境界或“心術”。
它的核心就是要使修此術者遺耳目,去心意異端,凝寂虛忘,
冥符獨化。如此,則“氣性自得,而至道集於懷”。
“心齋”這個概念雖是由孔子提出的,
但首先實踐它的卻是顏淵。顏回未得此境界或方法時,
主觀的成見得失尚在,故謂“我”為實有;
當他“既得心齋之使”時,則已是物我兩忘,能虛以待物了。
平常那個“有我”的顏回已不存在,更何況所謂生死、窮通、
貧富、得失、行藏呢?!
《莊子·大宗師》又將這一精神境界和方法稱之為“坐忘”。
其言曰:
顏回曰:“回益矣。”
仲尼曰:“何謂也?”
曰:“回忘仁義矣。”
曰:“可矣,猶未也。”
他日,復見,曰:“回益矣。”
曰:“何謂也?”曰:“回忘禮樂矣。”
曰:“可矣,猶未也。”
他日,復見,曰:“回益矣。”
曰:“何謂也?”
曰:“回坐忘矣。”
仲尼蹵然曰:“何謂坐忘?”
顏回曰:“墮肢體,黜聰明,離形去知,同於大通,
此謂坐忘。”
仲尼曰:“同則無好也,化則無常也。而果其賢乎!”
“坐忘”是忘記了世間包括仁義禮樂在的一切,
達到“墮肢體,黜聰明,離形去知,同於大通”的境界,
亦即“心齋”所謂“心止於符,唯道集虛”的境界。
這種境界物我混同,與物變化無窮,一切是非、
好惡早已遺忘,還哪管什麼貧富、仕與不仕!
顏回能做到“心齋”、“坐忘”,連儒家的祖師孔子也說:
“而果其賢乎!丘也請從而後也。”
那麼,因為“古之道術”保存於“舊法傳世之史”,
鄒魯縉紳先生“多能明之”,
而將儒家置於諸子百家之上的莊子,
能不對顏回之學特別垂青、並有所繼承和發揚嗎?
對顏淵之學和《莊子》一書,
對顏淵態度所做的初步分析。
其學術思想要遠比我們以前所想象的複雜。
莊子多少吸收了一些顏淵的安貧樂道的思想,
但也未必可以說他完全“傳承了顏氏之儒”。
對孔門七十子後學的學術思想,
及諸子百家中的儒家學術思想,進行全面研究,
對於深入探討先秦原始儒家的思想,
以及當時諸子學派之間關係,都是十分必要的。
顏淵(前511—480)/ 莊子(約前369—28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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刪除「一簞食,一瓢飲,居陋巷,人不堪其憂,回也不改其樂。」極簡主義先鋒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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